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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【法制日报】陈灵海:文书司法的汉帝国——“张汤审鼠”的细节与奥秘

    发稿时间:2019-05-22浏览次数:794

     

      □ 陈灵海 (华东政法大学教授、法律与历史研究所主任)

     

    中国古代“正史”中,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后汉书》《魏书》《隋书》《北齐书》《北史》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《金史》设有《酷吏传》,留下了数十名酷吏的记载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,莫过于汉武帝时代的张汤(?-116)了。然而时至今日,人们对张汤何以成为酷吏、后世负面影响几何,认识仍浮于表面,即使对于其少年时代的“审鼠”事件,也还没有深入的分析。

    张汤之父何以“大惊”

    少年张汤“审鼠”事件,可以说是《史记·酷吏列传》记载的暗黑历史中的唯一星光,使之有了独特的可读性:“张汤,杜陵人也。父为长安丞,出,汤为儿守舍。还,鼠盗肉,父怒,笞汤。汤掘熏得鼠及余肉,劾鼠掠治,传爰书,讯鞫论报,并取鼠与肉,具狱磔堂下。父见之,视文辞如老狱吏,大惊,遂使书狱。”

    整部中国史中,大概只有张汤一人,在父亲离家公干,同龄人还在咬指甲、玩泥巴、过家家时,就独力完成了一个刑事案件的全部程序:立案、侦查、抓捕、审问、刑讯、举证质证、问讯笔录、撰写拟判、公文呈报、结案制作、刑罚实施等等。尽管案犯只是老鼠,过程只是模拟,但全套程序有条不紊,一丝不苟。然而,这并不是最关键的!是什么令张汤之父“大惊”呢?

    既不是张汤的机灵,抓住了偷肉的老鼠;也不是他的残忍,小小年纪,竟将老鼠分尸;甚至不是他的诉讼知识,完成了审判的全过程,而是他“文辞如老狱吏”的司法文书能力,将整套刑事司法公文,制作得齐备精良,无懈可击,铁案难翻。张汤之父“大惊”之后的决定:“遂使书狱”,也证明了汉代对“老狱吏”般公文写作能力的极端重视,套用冨谷至先生的话,这个国家可称为“文书司法的汉帝国”。

    司法文书与文书司法

    所谓“文书司法”,就是司法审判不但重视案件的实质查明,而且重视司法文书的制作完成,不是将前者、而是将后者视为结案标志。《史记》和《汉书》中经常出现的“狱成”或“具狱”,表达的意思就是从文书制定的意义上,该案已经结案,难以反转。如《汉书·于定国传》载“东海孝妇案”:孝妇因婆婆自缢身亡,被小姑举报谋杀,刑讯诬服,官员“具狱上府”,将司法文书呈交太守审批。于公认为孝妇赡养婆婆十多年,不可能行凶,向太守力争未果,无奈“抱其具狱,哭于府上”。为什么要抱着“具狱”呢?唐代颜师古(581-645)解释说,“具狱”就是“其文备具,狱案已成”,可见汉代各级政府极端重视司法文书,已经成为共识。

    《杜缓传》《张欧传》也提供了例证。著名法吏杜周(?-95)之孙、杜延年(?-52)之子杜缓(?-33)为人忠厚,“治诸陵县,每冬月封具狱日,常去酒省食”,官属称其有恩。他通过“去酒省食”以示怜悯刑犯,但对于“具狱”是结案标志,也无可奈何。张欧任御史大夫时,“上具狱事,有可却,却之;不可者,不得已,为涕泣,面而封之”,被同僚视为长者,表达了同样的意思。上述四部传记,记载了汉代最著名的四位法官,其中不约而同出现“具狱”一词,足见“文书司法”已成为特色。宋代宋祁(998-1061)补注曰:“具狱直谓成案耳”,就是已审结刑案的公文卷宗。

    张汤对“文书司法”的背叛

    了解汉帝国的“文书司法”模式,才能深刻理解酷吏张汤的恶之所在及其负面影响。要知道,人们在《张汤传》中,并不能读到贪渎赃秽,也不能读到严刑竣罚,以至于有人为其清廉叫好。殊不知其恶之所在,早已超越先秦法家的“刻薄寡恩”,达到了新的阶段:用他极为杰出的司法文书能力,一味迎合其主子的喜好,费尽心机协助其作恶,用“文深不专平”达到“乡上意所便”的目的。

    与张汤多次交锋的汲黯一针见血地指出,汉武帝最大的特点是虚伪,“内多欲而外施仁义”,无论做什么坏事,都不会忘记装点门面,给出漂亮的说辞。而张汤正是汉武帝最需要的人:第一次以御史身份案事,治陈皇后蛊狱,就“深竟党与”,赢得“上以为能,稍迁至太中大夫”的奖赏。随后与赵禹共定律今,又“务在深文,拘守职之吏”,充分展现了他“运笔如刀”的能力。如果说少年时代张汤将老鼠“磔堂下”,只是为了洗清不白之冤的话,那么成为汉武帝红人的张汤,就是把汉帝国的子民当成了可用刀笔切割之物。汲黯说:“必汤也,令天下重足而立、侧目而视”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
    汲黯说张汤“刀笔吏不可为公卿”,判语也很深刻,可以作为后世选拔人才的指南。刀笔吏不能为公卿,因为他们不能帮助君主避免犯错,还会因为其惟命是从的特点,能力越强而越有害。为了迎合武帝的喜好,他“决大狱,欲附古义,乃请博士弟子治《尚书》《春秋》补廷尉史”,决疑之前,必先了解主子意图:想从宽,就找从宽的理由,让主子享受美名;想从严,就舞文巧诋,落笔如刀,文深次骨;一旦出错,就自揽责任,让主子有台阶可下。张汤确实是清廉的,死时“家产直不过五百金,皆所得奉赐,无他业”,但为害却是历史性的,被其清廉迷惑的人们不妨品读一下韦伯的话:“专家没有灵魂,纵欲者没有心肝”,那个幻想自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的废物,终究只是废物而已。

    (来源于《法制日报》,2019522日,10版)

  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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