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陈灵海 (华东政法大学教授、法律与历史研究所主任)
梁武帝萧衍(464-549年)堪称中国古代最神奇的君主之一。他活了86岁,一手开创梁代,在位47年后,又亲手葬送了它。他生活俭朴,很少享乐,又勤于理政,经常一大早就开始工作,冬天批阅文件把手都冻裂了,仍坚持不懈；拥有丰富的学识,著作多达千卷,纠奸挞伏,洞尽物情,处决囚犯时甚至会流下眼泪。另一方面,他纵容宗室权贵的贪腐奢靡,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终于导致了梁代的灭亡。
贪官事发恨钱多
萧衍的父亲生了十个儿子,萧衍排第三,萧宏排第六(473-526年)。中兴二年(502年),萧衍从齐和帝萧宝融(501-502年在位)手中夺得皇位时,大哥萧懿、二哥萧敷、四弟萧畅、五弟萧融已经去世,所以他特别疼爱六弟萧宏。可惜他的这位六弟实在是位“猪队友”,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。萧衍笃信佛教的,自律甚严,饮食起居相当俭朴,不饮醇酒,不听音乐,不近妇人,“虽居小殿暗室,恒理衣冠,小坐押 ,盛夏暑月,未尝褰袒”。萧宏却一点也不像他三哥,甚至近乎另一个极端,其他本事没有,唯独擅长贪腐。他家后院有一百多间仓库,有些悬紫标,有些悬黄标,钥匙由他亲自保管,即使宾客满堂,也没人觉察,极为隐蔽。
可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,有人起了疑心,向萧衍密报,说萧宏家后院如此神密,定是藏了军械。萧衍大惊,苦于没有证据,亲自登门探访。他带了一名老友,假装找萧宏喝酒,醉了,起身直奔后院,说随便逛逛。萧宏吓得脸色大变,让萧衍更为生疑。他要求萧宏把仓库逐一打开,一看,里面全是布、绢、丝、绵、漆、蜜、纻、蜡、朱沙、黄屑及各种杂货。门口悬黄标的,表示屋内财产价值一百万,悬紫标的,表示价值一千万。当年东汉权臣梁冀被杀时,籍没家产“三十余万万”,多到足以“减天下半租”的地步。萧宏的财富有过之而无不及,但他恐怕自己也没弄明白,老哥是皇帝,他要那么多财富来干什么!
从假谋反到真谋反
令人意外的是,看到萧宏的“史诗级贪腐”,萧衍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哈哈大笑地说:“六弟,你的日子过得真不错啊!”因为他看到萧宏藏的不是军械,顿时放心了:这么爱财的六弟,怎么会谋反呢?两人回到前院,继续喝酒聊天,一直喝到三更半夜,兄弟之情更深厚了。萧衍学识渊博,当然知道当年秦将王翦率兵攻楚时“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”的故事,懂得“越贪越不反”的道理,因为越贪腐意味着越善于利用现有体制获利,也往往越愿意维护现有体制,越不会每每怀有二心。
可惜,萧衍自己是个聪明人,却把六弟萧宏想得过于聪明了,事实上,萧宏的智商远不能跟王翦相比。他贪腐这么多财物，是真的爱钱，而不是为了表达忠心。该有异心的时候，他还是会有的。天监十七年(518年)某日,萧衍前往光宅寺礼拜,途中遭遇刺客，经审讯为萧宏所遣。萧衍这才意识到萧宏的愚蠢，痛责他:“我比你聪明百倍,还一天到晚担心管不好国家,就凭你的智商,杀了我,你又能干什么呢?”
但萧衍真的很疼爱他的六弟，只是免除了萧宏的职务，并没有杀死他。然而萧宏并不悔改，觉得此前的失败只是运气不好。他派了两名刺客，假扮成与他私通的永兴公主的侍女，再次密谋刺杀萧衍。结果一名刺客过于紧张，被门槛绊掉鞋子，引起了卫兵的怀疑，被擒获并搜出了身藏的利刃。萧衍再次遇刺，紧张得把屏风也撞倒了，却没想到派人行刺他的，仍是他的那位智商捉急的可爱六弟。
梁代的亡国悲剧
学者们发现,从文学方面看,梁代是一个极富成就的时代,诞生了中国古代最著名的诗歌评论专著《诗品》,最杰出的文学批评理论专著《文心雕龙》,最有影响力的诗文总集《文选》。三部顶尖巨著同时涌现,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。萧衍对于这奇迹的造就,也是有功劳的。唐代史家说“历观古昔帝王人君,恭俭庄敬,艺能博学,罕或有焉”,田晓菲教授称梁代为“最辉煌、最富有创造力的朝代之一,同时也是最被低估、受到误解最深的朝代之一”,也是有道理的。
那么,是什么导致了这个流星般的王朝惨烈灭亡的呢?是不是因为统治者们太爱好文艺了,把国家大事也当成文艺来对待了呢?当然不是。真正的原因是,萧衍对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采取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方法,对民众贪残酷暴,对宗室权贵则毫无底线地放纵。当时有一位名叫贺琛的官员曾上表直斥萧衍的四大罪状:一是赋税极重,百姓流离失所,一些村子人都逃光了,晚上连狗都不叫。二是各级政府竞为盘剥,极端腐化,奢侈浪费成了风气。三是官员不以百姓为念,只知吹毛求疵,以深刻为能,以绳逐为务。四是朝廷大兴土木,民众得不到休养生息。
但目空一切的萧衍根本听不进劝告,认为自己既俭朴又勤政,是一位合格的甚至优秀的统治者。由他主导的梁代官方记录,也一边倒地为统治阶层说好话,把贪腐至极、两次谋反的萧宏写成了一个正人君子,说他“论道登朝,物无异议”。普通七年萧宏死前,萧衍七次临问,以示恩宠。这位以笃信佛教著称的君主,完全把国家当成自己的财物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当他被侯景困于台城,眼看要葬送他自己亲手开创的王朝时,才会说出“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亦复何恨”的话来。
（来源于《法制日报》，2018年8月15日，10版）
